当归

很久以后虞啸卿去了台湾,临走时他抛却所有家当,只在腰间别了一只老旧的南部手枪。

唐基曾在撤退前找他,疑心他不愿走,便准备了一箩筐理由,打算劝他识时务知大局,撤离大陆以暂保虞家命脉。 但出乎所有熟悉他的人意料的是——他全然没有抵触的意图,似乎能写在那张刀削斧劈般的面庞上的神情,只剩下疲倦。

其实他们都不知道,时至今日,去哪里,身畔有谁,对他已无分别。 反正陪他走的不是会拉手风琴的何书光、羞涩又稳重的张立宪,单纯热血的余治……更绝无可能是那个总佝偻着背,带着一脸欠揍讨好笑意的龙文章。

他们都死了,是死于战争,又不是死于战争;是死于敌手,抑或死于故人;是死于理想,抑或死于理想倾塌。 所以他再也没有了一个亲随知己,或者说,他再也不想有了。

他没法对任何人说起的是,内战开始以后,他几乎夜夜做梦,夜半梦醒的时候,总会一遍又一遍听到那人最后的忠告,低沉到恰如一句叹息。

“师座,西进吧,别北上。”

但他拧着不去理会——他偏要北上,偏要试图夺回那其实不属于一小部分人的山河。似乎只有这样不断南征北战,不给自己闲暇去想,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余生……才能剩得下存在的意义。

——若不北上,又能去哪里呢?

孟烦了能西进,但他虞啸卿不能。

其实他清楚得很,哪种战争最残忍,哪种战争注定不会赢。但他不去理会这部分,所以总是亲自冲锋陷阵,作战时频繁使用近乎自杀的打法,让人怀疑他唯一期待着的事情就是一场死亡。

与军功相应,他愈来愈得上峰倚重,虞师已壮大成虞军,地位再不可撼动。

但他再也做不回曾经的那个虞啸卿。

曾经的虞啸卿是一杆枪,是美国人赞美过的活的凯撒,他的枪管烧红,一腔子都是沸腾的热血——不是现在这副模样,他任由自己彻底冷下去,冷的仿佛真成了兵器。

或许这境况和那年在禅达还不一样,那时他抱着一身是血的胞弟慎卿,却不能哭出来,只能作出面上冷漠的样子。他甚至在人后也绝不哭泣,把自己真的当成一架机器,于是那么多伤痛到不欲人见的日子便一天天捱过来了。

偏偏造化弄人,往他肩上又压上一座南天门。

1942年,他遇到龙文章和他的炮灰们,曾以为可以互托生死,并肩而战。

后来龙文章自尽于郊外的山上,那时正值四月,春光烂漫,满山都是野花野草。那家伙带着手铐被押到这里时,甚至颇为满意地笑了笑。 青山正好,可埋朽骨。

在那人可称平静地在他面前饮弹时,他抱住前面倒下来的身体,脑海里一片空白。他用了将近一辈子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,然后满脑子只想着,算了吧,不如自己也干脆垮了吧,干脆就放下那真要压死人的肩头重担,就用七尺之躯还掉南天门上断送了的一千人的命……随着他的知己、挚友、兄长离去,无牵无挂,一了百了。

他甚至曾趴在那具渐冷的身躯上呜咽,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。宪兵队上前架开他,那时他已经三天未眠,眼睛里红的像要滴血,可心头肺腑却是冷彻了的。他清楚地知道,自己从今以后已是再无路可退,亦无人可信赖了。

他是虞啸卿,是从小长在政治漩涡里的虞家长子,背着全族兴衰荣辱,背着党国重任,背着民族兴亡。是那样的身不由己,既救不活别人,也没法决定自己的生死。

在南天门上第三十八天刚过去的那天,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浮桥上,戎装整肃,落在那些炮灰眼里,似乎已经成了第二个唐基。

该死的,那些虚脱的都快没了人形的家伙不愿走他为他们铺好的路,非要从怒江泅游到东岸时,他远远对着他们,沉默地敬礼,心中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能立刻死去。

但他不能死去,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活着,活着承受所有的仇恨与耻辱,承受小何的死和张立宪的永不原谅。

那比死一万遍还令人痛苦的事,就是他必须用整个余生去面对的事。

他十八岁从戎,被教导的一切信条,就是随时为国为家毫不犹豫地奉上自己的生命。

二十二岁那年,他以甲等全优的成绩毕业黄埔,三年后即晋升为年轻的少校团长,带领虞师最初的一点骨血。那时他们还没有美国人送来的罐头和枪炮,也不是国军王牌嫡系,物资装备欠奉,所以只有守着怒江,用头颅和鲜血换取上峰的恩赏。

但后来他甚至怀念那段日子,那时他带着比自己小十岁的张立宪何书光,每日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驱逐日寇,保卫疆土,那时他还未见过政治上的残酷倾轧,虽然位卑而艰辛,胸膛里的血却是热的。在他们立下军功后,他没办法给别的奖赏,便给他们信赖和骄纵。

紧接着,就是西岸沦陷,他临危受命,便由团职升了师职,军衔也理应跟着升高,可他拒不受衔,声称一日不光复西岸,便一日不受将衔。

他是那些孩子们心里的神,他们以为只要永远跟随他,就能走向胜利。

那时他一天睡四个小时却不觉得累,所以也见不得别人颓丧的样子。直到在禅达街头遇到那群难民一般的川军团炮灰——他险些以为那些人是流寇,他们衣衫不整,一心只想着怎么偷生。

他早已选择性地忘记是谁煽动他们去滇缅战场,因为那时他还不懂,不是每条生命都像自己一般,匮乏到只渴望壮烈的死亡。